紅堿淖,是一片矛盾之地。曾幾何時,它還是一片狹小的淺灘沼澤,大旱之年甚至能容馬隊直穿而過。不久之后,積蓄的降雨形成連片水景,一系列水利工程又讓周邊的河流匯聚其中,廣達100平方公里的水域讓它榮膺中國最大沙漠淡水湖。而在今天,昔時的盛景已經(jīng)縮減6成,曾因湖面廣闊而得到的“海子”的別稱,已經(jīng)和逐漸苦澀的湖水成為映襯。
想要在這里生活必須無比堅韌又懂得變通。紅堿淖畔的人們早就精通于此,而生活在這里的另一群居民,也用漂泊和堅韌直面極端環(huán)境永不停歇的變動。
鄂爾多斯的遺鷗繁殖種群。圖片:johnhowes / inaturalist
遺世獨立的新物種
和紅堿淖一樣,遺鷗的身份也不斷變動。
如果翻查1927年中瑞聯(lián)合西北科考的正式成員名冊,來華傳教士的后代生瑞恒(Georg S?derborn)的名字并不在其中,但他在科考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,生瑞恒采集制作的標本是西方學者認識遠東腹地生物的唯一窗口。
1931年,一只由生瑞恒在內(nèi)蒙額濟納旗采集到的鷗鳥,引起了瑞典自然博物館館長隆伯格的注意,他先是將其認定為是黑頭鷗的遠東種群,晚些時候,隆伯格將其獨立命名為“遺落之鷗”Larus relictus,并希望后來者揭開這個謎團。但在隨后的幾十年里,極度缺失的資料讓“遺落之鷗”身上的迷霧更為濃重,一些學者轉而支持它應當是棕頭鷗的一個特殊色型,而更主流的觀點認為,這只奇怪的標本可能是漁鷗和棕頭鷗的雜交種。
遺鷗。圖片:Lonelyshrimp / Wikipedia
1971年,蘇聯(lián)鳥類學家Auezov在今天哈薩克斯坦的阿拉湖發(fā)現(xiàn)了一群正在繁殖的鷗鳥,除了可以明確判斷是棕頭鷗的個體之外,困擾學界幾十年的“遺落之鷗”也在附近筑巢,而兩者完全沒有雜交的跡象,Auezov認為這足以證明它們是一個獨立物種。作為科學界最晚認知的中等體型鷗類,遺鷗的確認引起世界轟動,人們忽然發(fā)現(xiàn),在俄羅斯遠東托瑞湖繁殖的一個曾被認為是棕頭鷗的群體,其實正是遺鷗,在蒙古國腹地也發(fā)現(xiàn)了一些新的繁殖地。
命運隨水起落
但隨著對遺鷗研究的愈發(fā)深入,這種鳥類所面臨的狀況也愈發(fā)令人揪心,無論是蘇聯(lián)境內(nèi)還是蒙古國,不同年份的遺鷗繁殖種群經(jīng)常出現(xiàn)劇烈波動,阿拉湖和托瑞湖的遺鷗繁殖種群有時能達到一千多對的高峰,有時卻又驟然下滑到0,而在蒙古戈壁高原湖泊群上繁殖的遺鷗也起落如過山車。是什么影響了遺鷗的繁衍?在哪里還有新的繁殖地?全世界都將目光投向了生瑞恒最早發(fā)現(xiàn)遺鷗的地方——中國。
拍攝于朝鮮半島的亞成體遺鷗。圖片:Kim, Hyun-tae / inaturalist
我國第二大內(nèi)陸河黑河,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開始農(nóng)業(yè)開發(fā)以來,黑河上游的用水量劇增,流入額濟納旗的河段經(jīng)常斷流,黑河的尾閭湖(由內(nèi)流河、地下水供水的湖泊,也稱內(nèi)流湖)居延海早已干涸。而在蘇聯(lián)和蒙古的研究發(fā)現(xiàn),遺鷗的繁殖極度依賴荒漠-半荒漠地區(qū)湖泊中的獨立沙洲島嶼,它們對沙洲水位的要求更是苛刻——遺鷗將卵安置在簡陋的沙堆巢穴上,如果沙洲水位太高,過濕的巢穴將難以保持卵孵化所需的溫度;如果水位過低,過干的巢穴又容易讓卵過熱死亡。
阿拉湖和托瑞湖過山車般的繁殖數(shù)量變化,正是因為這些湖泊不同年份的水位變化導致的,更有甚者,如果湖中沙洲因水位下降和陸地相連,遺鷗就會立刻給予激烈的反應——停止繁殖。裸露的黑河河床和已成荒漠的居延海,斷絕了循著生瑞恒當年的足跡找尋遺鷗的道路。
從希望到絕望
轉機出現(xiàn)在1987年,中國學者意外地在鄂爾多斯附近采集到一只雌性遺鷗的標本,解剖后發(fā)現(xiàn)了成熟卵泡,立刻吸引了學界的注意,這意味著附近就應當有遺鷗的繁殖場所。此后的3年里,人們以此為起點不斷向外探索,終于于1990年在桃力廟-阿拉善灣海子找到一個擁有581個巢穴的巨大繁殖群,第二年,又有繁殖群在附近的敖拜淖爾和奧肯淖爾被發(fā)現(xiàn)。
桃力廟-阿拉善灣海子很快升級為國家級保護區(qū),又被評定為第1148號國際重要濕地。從1990年的581個巢開始,到1998年時,這里繁殖的遺鷗已經(jīng)超過3600對,幾乎占到了當時全球遺鷗種群規(guī)模的60%。
鄂爾多斯的遺鷗繁殖種群。圖片:John Howes / inaturalist
桃-阿海子遺鷗繁殖種群規(guī)模增長之迅猛令人驚奇,但冷靜思考后,這一現(xiàn)狀又讓人憂慮。桃-阿海子并不是荒無人煙的所在,在保護區(qū)周邊至少有16個行政村,2500多人生活,而在當?shù)啬撩竦挠洃浿?,這種“頭戴黑帽”的鳥類似乎是1953年之后才光臨這里的,水文回溯也表明,在此之前水位充沛的桃-阿海子并沒有適合遺鷗繁殖的獨立沙洲,敖拜淖爾和奧肯淖爾才是它們此前的主要繁殖區(qū)域。
而在1991年還發(fā)現(xiàn)有628個遺鷗繁殖巢穴的敖拜淖爾,到1992年就因為沙洲消失出現(xiàn)了0繁殖的情況,1992年還有87個巢穴的奧肯淖爾則在1993年之后徹底干涸,與此同時,桃-阿海子的遺鷗繁殖種群也同步增多,也就是說,桃-阿海子遺鷗繁殖種群的攀升與其說是人們保護的結果,更像是其他繁殖地消失后遺鷗無奈的最后選擇。
拍攝于外蒙古的遺鷗。圖片:Attila Steiner / inaturalist
可惜的是,桃-阿海子的遺鷗繁殖盛景也沒有持續(xù)太久,在蘇聯(lián)和蒙古發(fā)現(xiàn)的因環(huán)境波動對遺鷗繁殖產(chǎn)生的劇烈影響很快就在這里重現(xiàn)。1998年之前,桃-阿海子的遺鷗繁殖種群不僅每年都有數(shù)量上的增長,卵的孵化率也幾乎達到100%,但在1999年,桃-阿海子水位上漲,湖中獨立沙洲的狀況也隨之改變,這一年的鳥卵孵化率不足50%,孵化出的雛鳥也大量死亡;而在2000年后,持續(xù)的干旱成為擊垮桃-阿海子遺鷗繁殖種群的重要推手,到2004年,這個全球唯一一處以保護遺鷗及其棲息地濕地環(huán)境為主旨的國際重要濕地,因為沙洲和陸地相連,而迎來了第一次0繁殖。
遺鷗又一次遺失了,人們只能希望它們像之前遷來桃-阿海子一樣,盡快找到新的繁殖場所。
苦水之上的生命苦旅
幸運的是,同屬鄂爾多斯高原湖沼濕地群的紅堿淖,接住了這個漂泊種群最后的希望之火。
此時的紅堿淖正面臨和桃-阿海子一樣的水位下降處境,曾經(jīng)塑造了廣闊湖面的7條季節(jié)性河流中的2條已經(jīng)干涸,補水量最大的營盤河則被鄂爾多斯境內(nèi)的水壩阻隔,湖面以每年30~50厘米的速度下降。但和桃-阿海子不同,紅堿淖的水位下降讓一些湖底沙洲重新裸露成島,恰恰滿足了遺鷗繁殖的需求,從2000年第一次發(fā)現(xiàn)遺鷗在此繁殖開始,紅堿淖逐漸接過桃-阿海子的作用,成為遺鷗的最重要繁殖場所。
但和桃-阿海子長達半個世紀的繁殖地使命不同,紅堿淖的衰敗之快超過了所有人的想象,一些沙洲僅僅露出水面幾年,就因為水位的繼續(xù)下降而和陸地相連,雖然保護區(qū)通過人工開挖的方式恢復了4個湖心島,但在這里繁殖的遺鷗種群還是出現(xiàn)了許多之前從未有過的詭異行為,比如成年遺鷗趁其他鳥巢看護不力偷吃同類的鳥蛋,或者對其他鳥巢的幼鳥展開攻擊,甚至出現(xiàn)了個別遺鷗活活吞食同類幼鳥的行為。來此繁殖的遺鷗數(shù)量也在快速攀升后轉而下滑,2007年紅堿淖繁殖的遺鷗還有5000對,到2015年已經(jīng)下滑到2000對左右。
紅堿淖自然保護區(qū)修復湖心島,為遺鷗提供繁殖環(huán)境。圖片:汪青雄,肖紅等 / 濕地科學與管理(2020)
紅堿淖發(fā)生了什么?嘗一口湖水就能找到答案。水位下降帶來的不僅是湖面和沙洲的變遷,也深刻改變了湖水的鹽堿度,從淡水湖向咸水湖的轉變不僅滅絕了魚蝦,也對生活在湖中的底棲昆蟲——譬如搖蚊和豆娘幼蟲的生存影響明顯,這正是遺鷗繁殖期最主要的口糧。年甚一年的鹽堿化讓湖內(nèi)昆蟲數(shù)量大減,紅堿淖能承載遺鷗繁殖的能力也年年下滑,一些遺鷗被迫采食螞蟻,甚至撕扯湖邊的絲藻果腹,和多年的解剖研究發(fā)現(xiàn)對比,幾年來紅堿淖的遺鷗個體舌尖出現(xiàn)了大量脫落上皮細胞,很可能就是因為在采食螞蟻和植物的過程中混進口中的砂礫造成的。吞食或攻擊同類幼雛的行為,可能是成鳥自身饑餓的結果,也可能是為自己的后代爭取生存空間的殘酷抉擇。
至此,人們終于窺見了遺鷗生命苦旅的一角。
旅行還在繼續(xù)
平心而論,哪怕在沒有人類活動的時代,這種生命歷程也絕不輕松,戈壁湖沼的環(huán)境本就動蕩不定,遺鷗應當早就這樣在不同湖泊之間奔波漂泊,為了避免和后代爭奪口糧,它們的成鳥在繁殖期還沒結束就獨自遠行,被遺棄的雛鳥獨自生活到2個月就能長途飛行,這都是為了適應這些嚴酷環(huán)境而演化出來的天性。而即便遺鷗每次繁殖能產(chǎn)2~3枚卵,全球種群卻總是維持在1.5~3萬只之間恒定不變,也足以說明這個物種究竟付出了何等代價。
在簡陋巢穴中孵化的遺鷗幼雛。圖片:John Howes / inaturalist
堅韌的遺鷗在和嚴酷自然的對抗中艱難支撐,人類活動帶來的劇烈影響卻無疑讓這個物種的未來充滿不確定。鄂爾多斯高原上原本分布著100多座湖沼,哪怕氣候自然波動,它們也總能從容另尋他處,但農(nóng)業(yè)灌溉、工業(yè)用水和煤炭開采導致的地下水位沉降破壞了高原湖沼脆弱的穩(wěn)定,席卷全球的氣候變化對高原干旱地區(qū)的極端氣候沖擊也更鮮明。與此同時,在濱海濕地越冬的遺鷗也面臨著填海造陸、灘涂生物過度開發(fā)和海水污染的困境。
好在,為了拯救這樣一種富于傳奇性的鳥類,人們也在盡力補救,2018年,桃-阿海子保護區(qū)開啟了引黃濟湖工程,更早之前,紅堿淖的生態(tài)補水也在陜蒙兩地協(xié)作下進行,在天津的遺鷗越冬地八卦灘,過度趕海影響灘涂生境的新聞也引起廣泛關注。對于這種我們認識不足百年的傳奇鳥類,還有許多謎團未解,或許漂泊的苦旅就是它的天性,但能否讓它們不再遺失,答案一定可以被攥在我們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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